声明:本书为八零电子书(txt80.com)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,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,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。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 眠 作者:村上春树 内容简介 写作《眠》前,村上春树四十岁,遭遇写作与人生低潮,心逐渐变硬变冷。他到希腊与土耳其旅行一个月,来年春天,心中的冻结渐渐变得柔软,几乎一气呵成写下这个故事。 《眠》写出人极端状态下的极端发现,有卡夫卡的荒诞,又有爱伦坡的惊悚,读后给人强烈震撼。 1 无法入眠,已经到了第十七天。 我说的不是失眠症。若是失眠症,我还略知一二。念大学时,我有过类似失眠症的体验。说“类似”,是因为无法确定那症状与世间一般说的失眠症是否一致。其实只要跑趟医院,是不是失眠症准能搞个水落石出。但我没去。我觉得就算做了这种事,大概也没有用处。并非有什么根据,仅仅是出于直觉:只怕去了医院也是徒劳。所以跟家人跟朋友,我都没提。要是找谁商量,人家准劝我去看医生。 这种“类似失眠症”的症状持续了约莫一个月。在那期间我连一个囫囵觉也不曾睡过。到了晚间爬上床,心想:“好,睡上一觉。”于是立时三刻,简直就像条件反射一般,大脑便亢奋起来。怎么努力也无法入眠。越是渴盼睡着,越是睡意全消。喝酒吃安眠药,我统统试过,全无功效。只会感觉身体不适而已。 直到天快亮,总算有一缕睡意前来造访。我的指尖似乎微微触摸到睡眠的边缘。然而就在一层薄墙之隔的邻室,我的意识却清醒无比,在凝目守望着我。我的肉体蹒跚地彷徨在微明中,又始终感觉自身意识的视线与气息近在身畔。我是企待睡去的肉体,也是行将醒来的意识。 白日里,我时常浑浑噩噩,仿佛大脑蒙着一层薄膜,无法辨清事物的正确距离、质量和触感。而且每隔一定的间歇,柔软的缺漏便如同弛缓的波浪涌流而至。坐在电车的座椅上、教室的课桌前,抑或晚餐的席位上,不知不觉间我便会朦胧入睡。意识曾几何时游离我的肉体而去。世界无声地摇颤,将形形色色的东西抖落在地。铅笔、手提袋和餐叉发出声响掉落在地板上。我很想猛然伏在那里,沉沉睡去。然而不成。清醒始终觊觎在近旁,我时时感觉它冷冰冰的影子。那是我自己的影子。奇怪,我一面昏昏欲睡一面暗忖。我身处自己影子的内侧。我在那迟钝而无感觉的冥暗中行走、进餐、与人交谈。不可思议的是,周围的人都不曾察觉我被放置在这种奇异状态中。那一个月里我瘦了六公斤。可尽管如此,家人和朋友居然都没有察觉这种异变,没有察觉我始终活在昏昏欲睡的状态之中。 是的,我名副其实地生活在睡眠中。在我的周遭,在我的内部,一切东西都凝滞而沉重,阴沉而混浊。就连自己生存于这个世界的状态,都像是不牢靠的幻觉。似乎只要刮起一阵强风,我的肉体就将被吹到世界尽头,吹到天涯海角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土地。而我的肉体将在那里与我的意识永远分离。所以我很想牢牢抓住某样东西。然而纵目四望,周边却看不到一样可以抓牢的事物。 每到夜间,猛烈的清醒便倏然而至。在这清醒面前,我束手无策。我被强大的力量牢牢固定在清醒的核心。那力量过于强大,我只能始终清醒着直至天亮。在夜的黑暗中,我一直醒觉如昼。甚至不会思考。聆听着时钟镌刻时间的声音,我唯有凝望黑暗一点点变深,再一点点变淡。 然而有一天,一切不告而终。没有任何预兆,没有任何原因,突如其来地便消散了。早餐桌上,睡意冷不丁地袭来,令我神思恍惚。我一言不发地起身离席,好像把什么东西拂落下地,好像有人跟我说话。但我什么都不记得。我趔趔趄趄地走回自己的房间,连衣服都没换便钻进被窝,就此沉沉入睡。然后毫不间断地睡了二十七小时。母亲担心起来,好几次摇晃我,甚至拍打我的脸颊。然而我没有醒。整整二十七小时不曾醒过一次。我想连梦都没做一个。于是醒来时,我又恢复了原先那个我。大概。 这疑似的失眠症缘于何种理由被带来,又是基于何种缘由忽然消踪匿迹,我无从说明。就像被风从远方吹来的厚厚黑云一般。那云层里严严实实塞满我一无所知的不祥之物。无人知晓它来自何处,又去向何方。总之它飘然而至,久久覆压在我的头顶,又飘然离去。 但这次我睡不着觉却截然不同。彻头彻尾地不同。我仅仅是睡不着。彻夜无眠。可是除了睡不着的事实,我处于极其正常的状态。我根本不困,神志也清醒如常。甚至可以说比平常更清醒。身体也毫无异常之处。还有食欲。并不觉得疲劳。从实际观点来看不存在任何问题,也没有不便。只是睡不着罢了。 丈夫和孩子都不知道我彻夜无眠。这件事我秘而不宣。若是说了什么,只怕他们肯定会劝我去医院。而我心中有数,即便去了医院,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。这问题必须由我自己处理。 我的生活一如既往,表面上并无变化。非常平稳,非常规律。我在早晨送走丈夫和孩子,之后一如平素开车去购物。丈夫是牙科医生,在离我们居住的公寓约十分钟车程的地方拥有一家诊所。他和牙科大学时代的同学一起经营。这样就能两人共同雇用技师和负责挂号的女孩。一方的预约满了,还可以由另一方接纳患者。丈夫和同学都技艺高超,几乎是在没有门路的情况下在那里开业的,这才过去五年,诊所便相当红火了。不如说太过忙碌。 “其实我是想悠着点儿。当然,我可不该有怨言。”丈夫说。 是呀,我说。的确不该有怨言。为了开办这家诊所,我们不得不向银行借了超出预料的大宗贷款。牙医诊所需要巨额设备投资,加之竞争过于残酷,况且又不是诊所头一天开门患者第二天就会蜂拥而至。因没有患者光顾而关门大吉的牙科诊所不计其数。 诊所刚开张时,我们还很年轻,经济上也没有富余,又有个刚出生不久的孩子。没人知道我们能否在这个冷酷的世界里生存下去。然而五年过去,我们好歹存活下来。不应该有怨言。贷款也还剩下将近三分之二没有还清。 “该不会是因为你长得帅,患者才涌上门来吧。”我说。毫无新意的调侃。我这么说,就是因为他长得一点也不帅。毋宁说丈夫长着一张奇怪的脸。直至今日我仍不时念叨:我怎么会跟长着这张怪脸的男人结婚呢?分明有过几个长相更英俊的男朋友嘛。 他的长相之奇特,无法用语言巧加说明。绝对算不上帅气,也并非丑男,却又不是所谓有味道的面孔。老实说,只能用“奇怪”一词来表达。或者说“无从捉摸”的形容也许较为接近。但不仅如此。最重要的一点,在于某种使他的脸难以捉摸的要素。我觉得只要把握住它,恐怕就能理解那“奇怪”的全貌。但我做不到。有一次出于某种需要,我试图描绘他的面容,可是手握铅笔摊开画纸,却怎么也想不出丈夫的脸什么模样。这令我震惊。共同生活这么长时间,竟然想不出他长着怎样一张脸。当然面对面一看马上就能明白,也会浮上脑际。然而一旦要画下来,才知道自己原来几乎没有把握全貌。简直像行路时撞上看不见的墙壁,我不知所措。只能想出那是一张奇怪的脸。 这件事令我惶惶不安。 可是世人大多对他抱有好感,不必说,这对他那种职业至关重要。即便不当牙医,恐怕大致的职业他都能获得成功。似乎许多人与他见面交谈之后,不知不觉便会安心。他音色浑厚,谈吐温和。在邂逅丈夫之前,我从未遇到过这种类型的男人。我的女友们也个个对他满意。我当然喜欢他,甚至觉得爱他。但要准确表达,我觉得大概并非感到“满意”。 加上他能像个孩子般,非常自然地微微一笑。一般成年男子都不会那样笑。而且也许是理所当然,他有一口非常漂亮的牙齿。 “长得帅并不是我的罪过。”丈夫说完微微一笑。反反复复地,我们开着这样只适用于两人之间的无聊玩笑。但不妨说我们是仪式般说着这样的玩笑相互确认事实,确认我们坚持生存下来的事实。 他在早上八点十五分驾驶米色蓝鸟车出了公寓停车场。让孩子坐在邻座。孩子的小学就在去诊所的路上。“当心点。”我说。“没事。”他说。永远重复相同的台词。然而我不能不说。当心点,我说。丈夫便不得不这样回答:没事。他将海顿或莫扎特的磁带塞进车载音响里,口中哼唱着旋律,发动引擎。丈夫和孩子挥手道别,姿势相似得令人称奇:将脑袋歪至同一角度,手掌一同朝向这边微微左右挥动。简直像经人指导排练过一般。 我有辆自己专用的本田思迪二手车。颜色是蓝色。那是两年前一位女友以几乎等于白送的价格转让给我的。保险杠瘪下去,款式很旧,浑身锈迹斑斑。已经跑了差不多十五万公里。不时地,大概每个月一到两次吧,引擎会出毛病。怎么拧钥匙也发动不了。但还没到该送修理厂的程度。花上十来分钟安抚一通,引擎好歹发出轰隆隆的欢快声音发动起来。哎呀没办法,我想。不论什么东西什么人,一个月总有那么一两次状态不佳的时候,或是发展不顺的情况。丈夫管我的车子叫“你的毛驴”。但不管别人怎么说,那都是我的专车。 我开着这辆思迪去超市购物。买完东西便动手扫除、洗衣,准备午餐。我尽量注意在上午麻利地活动身体,也尽力做好晚餐的准备。这么一来整个下午就变成自己的时间了。 丈夫十二点多回来吃午饭。他不喜欢在外面就餐,说是“又挤,又难吃,衣服还会沾上烟味”。哪怕赔上往返的时间,也喜欢回家来吃饭。但不管怎样,午餐我不做复杂的菜肴。如果有昨天的剩菜就用微波炉热一下,没有的话就用荞麦面对付。所以做饭做菜花不了多少时间。我也一样,比起孤零零地默默进食,当然是跟丈夫一起用餐更高兴。 更久以前,那时诊所开张还没多久,下午还没有预约一点钟的客人,这种时候,我们在午饭之后常常会上床。那是美妙绝伦的交欢。四周静谧无声,午后平和的阳光流溢在房间里。我们比现在更年轻,更充实。 我想,现在我们当然依旧充实。家庭里没有丝毫纠纷的阴影。我喜欢丈夫,信赖丈夫。而且觉得他也一样。不过这原是无可奈何,随着岁月流逝,生活质量点点滴滴发生变化。事物不再像从前那般简单,环绕着我们的制约变得更为复杂。如今,下午的预约全部排满。他匆匆吃完午饭就得去卫生间刷牙,然后匆忙驱车赶回诊所。成千上万颗病牙正等着他。 丈夫赶回诊所后,我就拿上泳衣和毛巾开车前往健身俱乐部,在那里游大约三十分钟。我不怎么喜欢游泳这一行为。仅仅是不愿身上多生赘肉才游的。我一直喜爱自己的身体线条,从来不曾喜爱过自己的脸。我自认为长相还不坏,却喜爱不来。然而我喜爱自己的身体。我喜欢光着身子站在镜前,凝望那柔和的轮廓、恰如其分的活力。感到其中似乎含有某些对我非常重要的东西。何以重要我不得而知,但不愿失去。 我年届三十。到了三十岁就会明白,世界并不会因为你年满三十而告终结。我不认为年龄增长是多么值得庆幸的事,但也有几种情况会由于年岁增长变得轻松。这要看如何思考。不过唯有一件事一目了然:假如一个年届三十的女人对自己的肉体感到满意,还希望继续满意下去,她就必须付出相应的努力。这是我从妈妈那里学来的。我妈妈曾经是个体态苗条的美丽女性。然而很遗憾,如今已是风光不再了。 游泳之后,如何打发下午剩余的时间则每天都不同。有时去车站前面溜达逛街,或者回家坐在沙发上读书,听FM广播,有时就这么迷迷糊糊地昏昏睡去。不久孩子放学回来。我给孩子换衣服,拿零食给他吃。孩子吃完零食便出门跟小朋友玩耍。他还在读二年级,没去读补习学校也没去念兴趣班。就让他玩好了,丈夫说。说是玩着玩着自然就会长大。他出门时我说:当心点。孩子回答:没事。和丈夫一模一样。 将近黄昏时分,我开始准备晚饭。孩子六点前回家,打开电视看动画片。如果诊所不加班,丈夫七点前就回到家里。他滴酒不沾,也不爱同别人交际。下了班便一路直奔家门。 吃饭时,我们一家三口边吃边聊。谈论各自度过的一天。说话最多的是孩子。理所当然,周遭发生的桩桩件件对他来说都新鲜而充满疑问。孩子说,丈夫和我阐述感想。吃完饭,儿子一个人去玩,做喜欢做的事情。看看电视,看看书,或者和丈夫玩玩游戏之类。有作业时,就钻进房间做作业。到了八点半便上床睡觉。我替儿子把被子盖好,抚摸他的头发,道一声“晚安”,关上灯。 这之后便是夫妻二人的时间。丈夫坐在沙发上,边读晚报边和我聊上几句。聊聊患者,聊聊报上的新闻。然后听听海顿或莫扎特。我不讨厌听音乐。但是无论听多久,我都分不清海顿与莫扎特的不同。对我的耳朵来说两者几乎完全一样。我这么一说,丈夫便说听不出不同也没关系。美的东西就是美,仅此而已。 “就像你英俊一样。”我说。 “对,就像我英俊一样。”丈夫说。然后莞尔一笑。似乎心情十分舒畅。 这就是我的生活。是我变得睡不着之前的生活。每天差不多都是相同的重复。我记简单的日记,一旦有两三天忘写了,就会搞不清哪个是哪天的事。昨天和前天颠倒顺序,也没有任何不便。我不时想,这叫什么人生啊!但也没有因此感觉光阴虚度。我仅仅是感到惊讶,惊讶于昨天与前天毫无区别,惊讶于自己被编排入这样的人生,惊讶于自己留下的足迹甚至还未及认清,就在转瞬间被风吹走变得无影无踪。这种时候,我便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,凝望自己的脸庞。大约在十五分钟内清空大脑,将自己的面孔当作纯粹的物体进行观察。于是我的面孔渐渐从身躯分离开去,成为偶然并存于一个地方的另一物体。对啦,这才是真正的现实。我认识到这一点。足迹之类原本就是无谓之谈。把这种并存照旧维持下去,才是对我的至高要求。 然而此刻,我睡不着觉。自打睡不着以来,我便不再写日记。 2 睡不着的第一夜,我记得很清楚。我做了个令人生厌的梦。那是个阴森森黏糊糊的梦。内容我不记得了。记忆里只留下那种不祥的感觉。而在这梦境的顶点,我从睡眠中醒来。如果继续沉浸在梦境里势将不可收拾,就在这危急关头,仿佛被人揪住领口硬拽回来一般,我猛然惊醒。有好长一段时间,我哈哧哈哧地大口喘气。手脚麻木动弹不得。简直像横卧在了无一物的空洞中,我听到自己的喘息发出大大的回响。 是做梦,我心想。于是一动不动地仰卧着,等待喘息平静下来。为了让心脏狂跳,迅速输送出血液,肺就像风箱似的忽而膨胀忽而收缩,不过那振幅随着时间过去徐徐减小收束。现在几点啦?我寻思。打算看看枕边的时钟,脖子却无法转动。这时,我忽然看见脚边站着什么东西。是个模模糊糊的黑影。我倒抽一口冷气。心脏也罢肺脏也罢,我的五脏六腑仿佛瞬间冻结,一切功能悉数停止。 我凝目细看,黑影像迫不及待似的清晰起来。先是轮廓清楚显现,继而内里就像注入黏稠液体般填入实体、增绘细节。那是穿了一身合体黑衣的瘦削老人。头发是灰色的,很短,面颊消瘦。那老人站在我脚边,一言不发地盯着我。眼睛非常大,连白眼珠上浮现的红色血管都清晰可见。但那张脸上毫无表情。眼睛鼻子嘴巴都有,然而它们不标示任何东西,不表明任何意思。 这不是梦,我心想。我从梦中醒来了。而且不是迷糊地醒来,我仿佛被弹起一般。所以这不是梦境,这就是现实。我试图动起来,把丈夫喊醒,或是把灯打开。然而我竭尽全力也动弹不得。名副其实地连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。当知道自己无法动弹,我陡然感觉恐怖。是一种从无底的记忆深井里悄然升腾的冷气般的恐怖。那股冷气一直渗透到我生存的根底。我试图喊叫。然而发不出声。舌头不听使唤。我只能死死盯着那个老人看。 老人手中拿着样东西。细长状,圆乎乎的,还发出白光。仔细看去,那东西也渐渐显现清晰的轮廓。是一只水壶。老人手上拎着一只中国古画里那种陶制水壶。只见他拎起壶,冲着我的脚开始浇水。但我感觉不到水的存在。能看见脚上浇上了水,还能听见水流的声音。然而脚上什么感觉也没有。 老人不停地朝着我的脚浇水。奇怪的是不论浇多长时间,那壶里的水也浇不完。我开始寻思脚会不会腐烂溶化。浇了这么长时间的水,就算腐烂也不足为奇。一想到自己的脚也许会腐烂溶化,我再也忍受不住。 我闭上眼睛,发出一声大得不能再大的尖叫。 然而那声尖叫没有传出体外。我的舌头未能让空气振动。尖叫只是无声地响彻体内。那无声的尖叫在我的体内奔腾,心脏停止跳动,大脑刹那间变成一片空白。尖叫径直渗透到细胞的每个角落。我的身上,有东西死去,有东西溶化了。就像爆炸时的闪光,那真空的颤动将许多与我的存在相关的东西烧得一干二净。 睁开眼,老人不见了踪影。水壶也不见了。我看了一眼脚边。床上没有浇过水的痕迹。床罩仍旧是干的。然而我大汗淋漓,全身湿透。出汗量惊人。一个人居然能流出这么多的汗,难以置信。但绝对没错,就是我的汗。 我试着一根又一根活动手指,接着扭动手腕,再活动两腿。转动脚踝,弯曲膝盖。虽然不尽如人意,但这些部位好歹动弹起来。我大致确认了身体能动,便小心翼翼抬起身子,细细巡视一遍被窗帘后面黯淡的街灯微微照亮的房间。哪儿都没有老人的身影。 枕边的时钟指向十二点半。上床睡觉时还不到十一点,睡了大约一个半小时。邻床上丈夫正酣然熟睡,就像一个被剥夺了意识的人,连一丝鼾声都没有。丈夫一旦睡着,没有万不得已的情况绝不会醒来。 我走出卧室来到浴室,脱掉汗湿的衣服扔进洗衣机,冲了个澡。然后擦干身子,从衣橱里拿出新睡衣穿上。打开起居室的落地灯,坐在沙发上喝了一杯白兰地。我几乎滴酒不沾。跟丈夫由于体质原因不能喝酒不同,从前也不少饮酒作乐,可结婚后就几乎不再喝酒了。但那天夜里为了镇定亢奋的神经,我的身体需要酒精。 食橱里放着一瓶人头马干邑酒。是这个家里唯一名字里带酒的东西。别人送的,因为年代久远,已经忘记是谁送的了。瓶身蒙着一层薄薄的白色尘埃。当然没有白兰地酒杯之类的,便把它倒进普通的小玻璃杯里,慢慢地小口啜饮。 身体还在微微颤抖,不过恐怖渐渐淡去了。 大概是梦魇吧,我想。梦魇我还是头一回体验,但曾听经历过的大学同学谈起。她说,那一切都明明白白栩栩如生,你压根儿想不到是梦。“当时我就没想到那是梦,就算现在也无法确定。”的确无法认定那是梦啊,我觉得。但总而言之那就是梦,是那种不是梦的梦。 尽管恐怖淡去,身体的颤抖却迟迟不退。我的皮肤表面如同地震后的水纹,久久地哆哆嗦嗦细颤不已。那细微的颤抖肉眼清晰可见。得怨那声尖叫,我想。未能成声的尖叫憋在体内,正是它让我的身体继续颤抖。 我闭上眼睛又喝了一口白兰地,感觉热乎乎的液体顺着喉咙缓缓滑向胃里,简直就像活物一般。 之后我忽然担心起孩子来。一想到孩子,心跳再度变得快而僵硬。我从沙发上起身,疾步走向孩子的卧室。孩子也和丈夫一样,酣然熟睡。一只手放在嘴边,另一只手横着伸出来。那张脸上看不到丝毫的不安。我替孩子整理好弄乱的被子。且不论粗暴摧残我的睡眠的东西是什么,总之它似乎只袭扰了我一个人。丈夫和孩子都没有感觉。 我回到起居室,漫无目的地转了一圈。毫无睡意。 我也想过再喝一杯白兰地。温暖身子,镇定神经。想在口中再次品味那凛冽浓郁的香味。但稍稍犹豫之后决定不喝了。酒是许久未喝了,我不愿把醉意一直留到明天。我将白兰地收进橱柜,把酒杯拿到水龙头前洗净,然后从厨房的冰箱中拿出草莓吃了。 回过神,皮肤的颤抖已然平息。 那个黑衣老人到底是谁?我想。一个从未见过的老人。那身黑衣也很奇怪,就像一套合身的运动服,看去却又式样老旧。如同面具一般缺乏表情的脸。一眨不眨的充血的眼睛。而且,为什么那老人要往我的脚上浇水? 莫名其妙。关于老人关于水,我都想不出个所以然来。 我的朋友遭遇梦魇,是借宿在未婚夫家中时。她刚入睡,一个五十来岁面色不悦的男人便出现了,对她说:你给我从这个家里滚出去!她在那过程中一动也不能动,同样大汗淋漓。当时她还以为那人一定是未婚夫过世的父亲的幽灵,是那位父亲命令自己滚出去。然而第二天问未婚夫要来父亲的照片一看,却是一张跟昨夜的男人截然不同的脸。她说,我大概是太紧张了,才会遭遇梦魇。 然而我一点也不紧张。这里是我的家,理应不会有任何东西在这里威吓我。为什么我非得在此时此地遭遇梦魇不可? 我摇摇头。别再胡思乱想啦,那不过是个逼真的梦。大概是不知不觉中疲劳积滞于体内的缘故。肯定怪前天那场网球。游过泳,在健身房里遇到朋友邀约,打得时间太长了点。之后半天都手脚乏力。 我吃完草莓,在沙发上躺下来,试着闭了会儿眼睛。 毫无睡意。 这可怎么办?我想。当真是连一丝一毫睡意也没有。 我心想,看书催眠吧。走进卧室,从书橱里挑了本小说。我是点亮了灯找书的,可丈夫却纹丝不动。我挑的是《安娜·卡列尼娜》。我那时想读卷帙漫长的俄国小说。《安娜·卡列尼娜》我在许久以前曾经读过一遍,好像是高中时代。故事情节几乎全没记住。留在记忆里的只有开篇一段,以及最后主人公是卧轨自杀这一点。“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,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同。”这就是开篇第一句。记得一开始有暗示女主人公在故事高潮自杀的场景。此外还有赛马的场面。呀,莫非那是另一部小说? 我回到沙发上打开书卷。像这样聚精会神地读书究竟多少年没有过了?我想。当然下午时间富余也会读上三十分钟到一个小时。但确切地说那不叫读书。尽管在看书,但我马上就会转念想起别的事情来。孩子,购物,或者是电冰箱出了问题,亲戚的婚礼该穿什么去好,再不就是一个月前父亲做了胃切除,诸如此类的事情浮上脑际,枝枝叶叶朝着四面八方纵横蔓延。待回过神来,唯有时间白白流逝不返,书页却几乎原封未动。 就这样,我不知不觉习惯了不读书的生活。认真想来,这很不可思议。从小时候起,读书就一直是我生活的中心。念小学时我便把图书馆的书读了个遍,零花钱差不多都用来买书了。省吃俭用,拿攒下的钱去买自己想看的书。无论初中还是高中,都找不到像我这样疯狂看书的人。我在五个兄弟姐妹里居中,父母两人都有工作,都是大忙人,家里根本没人在乎我,因此我能独自一人尽情看书。只要举行读书感想有奖征文,我一准投稿应征,目的就是赢取当奖品的购书券,基本每次都能获奖。大学时我进了英文系,成绩也很不错,毕业论文写的是凯瑟琳·曼斯菲尔德,得了最高分。教授问我愿不愿留下来读研究生,但说到底我并不是做学问的人,我自己也心知肚明。我只是喜爱读书,不适合做逻辑性的解析、学术性的探讨。就算我想继续攻读硕士学位,家里也没有那份经济上的余裕。倒不是说家里穷,只是我下面还有两个妹妹。大学一毕业我就得离家自立,养活自己才行。 最后一次完整地读一本书是什么时候?那次读的究竟是什么?我苦思冥想,却连书名都想不起来。人的生活怎么会如此急剧地说变就变呢?我疑惑不已。从前那个邪魔附体般嗜读如命的我究竟去了何方?那些岁月、那种堪称异样的激情对我来说到底又算什么? 然而那一夜,我成功地把注意力集中到《安娜·卡列尼娜》上。我胸无杂念,专心地逐页阅读。一口气读到安娜·卡列尼娜与沃伦斯基在莫斯科火车站相遇,我将书签插进书里,再度拿出白兰地酒瓶,斟了一杯。 从前读时没有注意到,其实细想起来这是一本多么奇怪的小说啊,我想。小说的女主人公安娜·卡列尼娜直到第一百一十六页居然一次都没露面。莫非对那个时代的读者来说,这算不得什么不自然的事?哪怕没完没了地描写那个名叫沃伦斯基的无聊角色的日常生活,他们也会耐心地忍受,老老实实等待美丽的女主人公出场?兴许如此。大概那个时代的人拥有足够的空闲时间。至少对阅读小说的阶层来说。 陡然回过神来,时钟正指着三点。三点钟?然而我感觉不到丝毫睡意。 我咬着嘴唇,盯着时钟的秒针看了一会儿。 好像可以这样无休止地一直读下去。故事将如何发展?非常想看个究竟。但怎么说也该去睡觉了。 我想起从前为失眠烦恼的往事,想起被裹在麻木的厚厚云层中度日的时光。那时我还是个学生,所以无甚大碍。但如今时过境迁。我为人之妻为人之母,肩负着不容推卸的责任。我得为丈夫做午饭,还得照料孩子。 但现在就算爬上床去只怕也无法入睡。我心里有数。我连连摇头。有什么办法呢?看样子压根儿别想睡着,况且小说中后事如何我还想看下去。我叹了口气,目光投向桌上的书。 最终,直至窗外变白,我一直在聚精会神地读《安娜·卡列尼娜》。安娜与沃伦斯基在舞会上凝视着彼此,坠入了宿命的情网。安娜在赛马场(赛马场还是出现了)上看到沃伦斯基坠马而神志错乱,向丈夫坦白了自己的不忠。我同沃伦斯基一起骑马飞越障碍,亲耳听到人们的欢呼声。同时我又坐在观众席上,目睹沃伦斯基坠马。我放下书,关上灯,在厨房里热好咖啡喝下。由于脑中残存着小说的场面,剧烈的饥饿感又突然袭来,我无法思考正经事。我的意识与肉体似乎在某处发生错位,之后未经复位便就地固定下来。我切了面包,涂上黄油和芥末,做了个芝士生菜三明治。然后站在水龙头前吃下。如此强烈的饥饿我难得一遇。那是暴戾的饥饿,几乎令人窒息。吃完三明治,肚子仍旧很饿,于是我又做了一个相同的吃下。并喝了第二杯咖啡。 3 遭遇梦魇的事,直至清晨未曾合眼的事,我都没有告诉丈夫。并非刻意隐瞒,只是觉得不必事事逐一汇报。就算说了也无济于事,况且细想一下,一个晚上没睡着也不算大事。谁都会偶尔遇上这样的情形。 我一如平素,为丈夫端上咖啡,给孩子喝热牛奶。丈夫吃吐司,孩子吃玉米片。丈夫浏览一通报纸,对几条新闻发表了意见。孩子小声唱着新学会的歌。然后两人坐上米色蓝鸟出门。当心点,我说。没事,丈夫说。两人向我挥手。一如平素。 两人出门后,我在沙发上坐下,开始想接下来做什么。我该干什么?什么事非做不可?我拉开冰箱门,查点里面的东西,确认了今天不买东西也没问题。有面包,有牛奶,还有鸡蛋。肉也好端端地冻在那儿。蔬菜也基本都有。食材一应俱全,足以维持到明日的午饭。 我该去银行办事,但不是非得今天不可。推到明天也不碍事。 我坐在沙发上开始继续读《安娜·卡列尼娜》。重读一遍才明白,我几乎没有记住《安娜·卡列尼娜》的内容。登场人物与书中的场景几乎都遗忘殆尽。甚至觉得我在看另一本毫不相干的书。太奇怪了,我心想。阅读的时候其实颇受感动,可结果脑子里居然什么也没留下。理应存在的感情的震颤与亢奋的记忆,曾几何时悄然脱落,踪影全无。 既然如此,那时我在看书上消耗掉的庞大时间究竟又算什么? 我中断了阅读,就此思索片刻。然而搞不明白,没过多久,我甚至连自己在想什么也不明白了。回过神来,我正漫无目的地眺望窗外的树木。那棵枝繁叶茂的大榉树。我摇摇头,又开始阅读。 上卷过半处夹着巧克力的碎屑。巧克力已然干透,星星点点地粘在书页上。念高中时我大概是一边吃巧克力一边阅读这本小说的。我喜欢边吃东西边看书。如此说来,自打结婚后我连巧克力也不吃了。因为丈夫厌恶甜点心,也几乎不给孩子吃。家中一律不放点心之类。 望着那年代久远、颜色已经变白的巧克力碎片,我忽然无比想吃巧克力。我很想像从前那样一边吃着巧克力一边看《安娜·卡列尼娜》。我感觉浑身每个细胞似乎都屏住呼吸紧紧抱成一团,在渴盼巧克力。 我披上羊毛开衫,乘电梯下楼,来到近旁的便利店买了两大块一看就甜腻无比的牛奶巧克力。刚走出店门立即把包装纸扯开,边走边吃了一小块。牛奶巧克力的香味在嘴巴里扩散开来。我能明确地感觉到那毫无保留的甜味被吸纳进身体每个角落。在电梯里我把另外一小块塞进口中。整个电梯也飘满了巧克力的香味。 我坐在沙发上,吃着巧克力继续读《安娜·卡列尼娜》。一点都不困,也不觉得疲倦。我聚精会神地读下去。一大块巧克力全部吃光,我又撕开第二块的包装纸,吃掉一半。上卷读完三分之二,我看了看时钟。十一点四十分。 十一点四十分? 丈夫马上就要回来。我慌忙合上书,冲进厨房。往锅里倒上水,烧水煮荞麦面。趁水烧开前泡开裙带菜,做了一个醋拌凉菜。从冰箱里拿出豆腐,切葱花磨姜末,做了个凉拌豆腐。然后跑到卫生间里仔细刷牙,去除巧克力的气味。 几乎是与水开同时,丈夫回来了。今天治疗结束得比预想的要早,丈夫说。 我们两人吃荞麦面。丈夫边吃边谈起考虑购置的医疗器械。是清除齿垢的新机器,要比现有的效率高得多。可以缩短时间。老样子,价钱自然不便宜,不过呢,我认为值得投资,丈夫说。最近好多病人到诊所来就是为了清除齿垢。你看怎么样?我可不想在用餐时间听人大谈齿垢,也不愿费神思索这类问题。我宁愿绞尽脑汁考虑障碍赛的事。然而事与愿违。丈夫的话是认真的。我询问了那机器的价格,假装在思考这件事。如果需要的话,买来不就得啦,我尽量用爽朗的口气说。钱嘛,总会有办法的,反正又不是拿去吃喝玩乐。 那倒是啊,丈夫说。反正又不是拿去吃喝玩乐。丈夫重复我的台词,然后默默地吃着荞麦面。 窗外的榉树枝头落着一对大鸟在鸣啭。我不经意地瞧了它们一眼。不困。我一点也不困。这是怎么了? 我收拾餐具时,丈夫坐在沙发上读报。他把报纸的角落都看了个遍。旁边就放着《安娜·卡列尼娜》,但他没有特别留意。关于我读什么书,他根本不感兴趣。 我洗完餐具时,丈夫说,今天有个好消息,你猜是什么? 猜不出来。我说。 下午一点的患者把预约取消了,所以直到一点半我都空着。说着丈夫莞尔一笑。 我想了想,没明白为什么这是好消息。为什么呀? 等我明白那是做爱的引诱,是他站起身来诱惑我上床时。然而我丝毫没有欲望。不理解为什么要在这个时间干那种事。我想早点回到书里去。想一个人躺在沙发上,一边吃着巧克力,一边追逐《安娜·卡列尼娜》的故事。洗碗时,我就一直在想沃伦斯基这个人物形象。为什么托尔斯泰能把每个登场人物都如此高明地控扼于掌心?他的描写精彩准确。甚至就连善与恶,在它们是善与恶之前,就作为一个整体…… 我闭上眼睛,用手指抚摩太阳穴。然后告诉他,其实今天我从早晨开始就有点头痛。对不起,非常抱歉。我常常被严重的头痛困扰,所以丈夫毫不怀疑地接受了我的推托之词。别硬撑着了,躺下休息休息,他说。也没那么严重,我说。他在沙发上一直坐到一点多,听着音量低低的古典音乐,看报纸。然后又谈起医疗器具的事。即便购置最尖端的高价器械,可过个两三年又陈旧过时了,得不停地更新才行,结果就成了只有医疗器械制造公司大把赚钱。大致是这样的内容。我时不时附和两句,其实几乎没听。 丈夫下午去上班后,我把报纸叠好,拍打沙发靠垫让它恢复原状。然后倚着窗框环视室内。我莫名其妙。为什么不会犯困呢?从前我有过几次彻夜不眠,但如此长久地不睡觉却一次也没有过。要在平时肯定早就蒙头大睡了,就算还没睡着,也肯定困得没办法了。可是我的脑子却比平时还要清醒。 我走进厨房,热好咖啡喝下。然后想接下去该做什么。我当然想继续读《安娜·卡列尼娜》,但又想和平日一样去泳池游泳。犹豫了许久,还是决定游泳去。我无法解释清楚,但大概是想通过剧烈地运动身体,将某种东西从体内驱赶出去。驱赶出去。可究竟要把什么东西驱赶出去?我就此沉思片刻。 究竟要驱赶什么东西? 我不知道。 不过那东西在我的身体之中,就像远远望去的云朵一般坚硬小巧,飘来荡去。我想给它起个名字,但那个词儿却没有浮上脑际。它只能是某种东西。我素来不擅长寻词觅句。若是托尔斯泰,准能找到确切无比的字眼。 总之我像平日一样将泳衣塞进包里,开着思迪前往健身俱乐部。泳池里没有一个熟人,只有个学生模样的年轻男子和一位肥胖的中年妇人在游泳。救生员百无聊赖地望着水面。 我换上泳衣,戴好护目镜,像平日一样游了三十分钟。然而三十分钟还不够,接着又游了十五分钟。最后全力以赴用自由式游了一个来回。尽管已经气喘吁吁,身上却犹自充满力量。我从泳池里上来,周围的人都肆无忌惮地盯着我看。 离三点还有些时间,我便到银行去办妥了事情。还想去超市买点东西,最终却没去,就这么回家了。接着继续读《安娜·卡列尼娜》,吃剩下的巧克力。又去附近的便利店买了两块巧克力。四点儿子回来,我给他喝了蔬菜汁,吃了我自己做的果冻。然后准备晚餐。从冷冻室里拿出肉来解冻,切好蔬菜预备炒菜。做了个味噌汤,煮了饭。我机械般利索地做完这一切。 然后继续读《安娜·卡列尼娜》。 我不困。 [1] 日本的银行一般下午三点停止营业。 4 到了十点钟,我和丈夫一起上床,假装和他一起入睡。丈夫很快就睡着了。关掉床头的台灯后,几乎是转瞬之间,他便进入睡乡,就像台灯的开关与他的意识在某处径直相连一般。 真了不起,我心想。这种人可真少见。为失眠烦恼的人要多得多。我的父亲便是如此。父亲一直抱怨说无法熟睡。不光难入睡,稍微有点细小的动静就会睁眼醒来。 然而我丈夫不是这样。一旦入睡,不管出了何等大事都能一觉睡到天亮。刚结婚不久的时候,我觉得很奇怪,心想怎么做这人才会醒来呢?还做过几次实验。用滴管往他脸上滴水,用毛刷摩挲他的鼻头。然而他绝不醒来。哪怕是不停地反复骚扰,最终他也只是发出一声不快的呻吟。丈夫甚至都不做梦。至少他根本不记得做过什么梦。当然也不曾遭遇梦魇之类。就像埋在泥泞中的乌龟,只管无忧无虑高卧不起。 躺了十来分钟,我悄然起身下床。走到起居室打开落地灯,倒了一杯白兰地。然后坐在沙发上一口又一口啜饮,一边读书。陡然心血来潮,便把藏在橱柜里的巧克力拿出来吃了。终于,清晨来临。天一亮,我合上书页,煮好咖啡喝下,又做了个三明治吃。 每天如此,周而复始。 我麻利地处理完家务,整个上午都在看书。快到中午,就放下书去给丈夫做午饭。丈夫一点前再次出门,我便开车去泳池游泳。虽说我夜夜失眠,却每天必定要游上整整一个小时。三十分钟的运动量远远不足。在游泳过程中,我专心游泳,不思考任何别的事。我一心考虑如何有效运动身体,节拍准确地呼气和吸气。遇到熟人也几乎不再闲聊,仅限于简单地打声招呼。受到约请,我就说,对不起,有点事得马上回家。我不想跟任何人产生瓜葛。没有闲工夫跟别人喝茶聊天。倾力游泳,游完就想马上回家看书。 我是为了尽义务而购物、做饭做菜、打扫卫生、照料孩子。为了尽义务跟丈夫做爱。只要习惯了,这绝非难事。不如说非常简单。只要切断大脑与肉体的联系即可。仅此而已。我的身体几乎是在自动运转,大脑却浮游在别的空间。我不假思索地做家务,拿零食给孩子吃,与丈夫说话。 自打睡不着觉以来,我心里念叨着,现实这玩意儿多么简单啊。把现实玩弄于掌中简直轻而易举。无非是微不足道的现实罢了。无非是微不足道的家务、微不足道的性交、微不足道的家庭罢了。就如同操作机器,一旦记熟程序,接下来不过是单纯的反复。按动这边的按钮,拉动那边的拉手。调节刻度,关上盖子,设定时间。仅仅是一再重复而已。 当然也会有变化。丈夫的母亲来了,和我们一起吃晚饭。周日一家三口去了动物园。孩子严重腹泻。 然而这些事都不曾动摇我的存在。它们就像无声的风,仅仅是从我身边一掠而过。我同婆婆聊些家长里短,做好四个人的饭菜,在熊山前拍照,帮孩子暖肚子,喂他吃药。 谁都没有注意我的变化。谁都不曾注意我根本睡不着觉的事,我在没完没了看书的事,我的大脑正徘徊在远离现实几百年几万公里的地方的事。不论我是何等义务性地、机械地、不带任何爱情和感情处理现实事务,丈夫、孩子和婆婆都像平常一样与我相处。看上去他们对我的态度甚至更放松。 就这样,一个星期过去了。 持续不变的清醒状态进入第二个星期时,连我自己也不安起来。再怎么想这都是异常状态。人总得睡觉,没有人从不睡觉。很久以前我在哪儿读到过有种拷问就是不让人睡觉。是纳粹的拷问。把人关进狭窄的小房间里,一直让他睁着眼,用灯光照他,用巨大的杂音干扰他,叫他睡不成。久而久之,人就会发狂,最终一命呜呼。 我想不起需要过多长时间人会开始发狂。不是三天就是四天,大约就这么点时间?而我已经一个星期没有睡觉了。但身体丝毫没见衰弱,甚至比平常更精神。 有一天淋浴后,我赤条条地站在镜子前,发现自己的身体曲线洋溢着几欲绽裂的生命力,大吃一惊。我从头到脚一处不漏地察看全身,没发现一片赘肉和一丝皱纹。我现在与少女时代的体态当然不同了,然而肌肤比从前更加光润,更加柔韧。我试着用手指捏了捏腹部的肌肉。坚硬紧致,保持着美妙的弹力。 随即我注意到自己变得比想象中更漂亮了。我似乎比实际年龄更年轻,说成二十四岁大概也无人怀疑。肌肤光滑滋润,双目炯炯有神,嘴唇鲜艳水灵,颧骨突出形成的阴影(我自己最讨厌那个部位)也变得不显眼了。我在镜前坐下,盯着自己的脸庞看了大约三十分钟,从各种角度客观地观察。不是错觉。我真的变漂亮了。 我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? 我也考虑过去看医生。我有一位从小就承其关照、知根知底的医生。可是一想到听了我的话他会有何种反应,心情便渐渐沉重起来。首先,他会相信我的话吗?假如告诉他我整整一个星期都没有打过盹,他恐怕首先会怀疑我的脑子是否正常。还可能当作普通的失眠症引发神经衰弱处理。再不就是对我的话深信不疑,把我送进某家大医院去做检查。 那么又将怎样? 我大概会被关起来,踢皮球似的被带来带去,接受各类检查。脑电图、心电图、尿检、血检、心理测试,诸如此类。 看来我只怕经受不了这一切。我想独自一人静静读书,想去泳池好好游上一小时。那才是我追求的东西。就算去了医院,又能搞清什么?他们无非是左一项右一项地做检查,左一个右一个地提出假设罢了。我可不想去那种地方,不愿同那种人产生瓜葛。 一天午后,我去了图书馆,查阅有关睡眠的书。关于睡眠的书不太多,也没写什么大不了的东西。说来说去,他们想表达的只有一点。所谓睡眠就是休息,仅此而已。跟引擎熄火一样。如果永无休止地让引擎运转,它早晚会坏掉。引擎运转必然产生热量,而积聚的热量令机器疲惫。因此为了散热,必须让它休息,熄灭引擎让它冷却——那就是睡眠。对人来说,那既是肉体的休息也是精神的休息。让身体躺下来休息肌肉的同时,闭目中断思考。仍旧残留的思考则以梦的形式自然放电。 有本书写得非常有趣。那位作者声称,人无论在思考上还是在肉体的行动上,都决计逃不出一定的个人取向。人会在不知不觉中制造出自己的行为模式和思考模式,一旦制造出来,倘无万不得已的事态就不可能改变。亦即是说,人就生活在这种取向的牢笼中。睡眠正是对这种取向的偏颇——作者写道,这就像鞋后跟的磨损一般——的中和。人在睡眠里自然松弛使用过多的肌肉,镇定使用过多的思维回路,并且释放体内电能。人就是这样得以冷却的。睡眠是宿命般被编人人这一系统的程序中的行为,谁都不能避免。假如失去睡眠,人就将失去存在的基础。作者如此主张。 取向?我想。 由取向一词,我联想到的是家务。我无动于衷地机械般长期操持的各类家务劳作。做饭、购物、洗衣、育儿,这些恰恰便是取向,绝非其他。哪怕闭着眼睛也能做好这些事情。因为这只是既定路线。按动规定的按钮,拉动规定的拉杆。这么一来,现实就仿佛翻动书页般不断流向前去。雷同的身体运动方式——就是普通的取向。于是,我就像鞋后跟不断被磨损一般,被取向性地不断消费。为了对此进行调整和冷却,每日的睡眠必不可缺。 果真如此吗? 我再次仔细阅读那篇文章,心悦诚服。对呀,大概就是这么回事。 那我的人生到底是什么?我被取向性地消费,为了调整这偏颇而睡觉。每日周而复始。早晨来临便睁眼醒来,夜晚降临便上床睡觉。周而复始的尽头究竟有什么东西存在?会存在某种东西吗?不,我认为什么都不会有。大概什么都不会有。只有取向与修正,在我体内进行无休无止的拉锯战。 睡眠之类的我不需要,我想。哪怕因为失眠导致我丧失“存在的基础”,哪怕会因此发狂也无所谓,我不在乎。我这样想。我可不愿被取向性地消费。那不是我追求的东西。假如为了纠正那取向性消费带来的偏颇,睡眠便要定期来访,要求我付出一天的三分之一,我可不要那玩意儿。我自有办法。我看书。我不睡觉。 如此下定决心,我走出图书馆。 5 就这样,我不再害怕失眠。什么都不害怕。总之,我是把人生扩大了,我心想。从夜间十点到清晨六点的时间是属于我自己的东西。那相当于一天的三分之一的时间,之前都浪费到了叫睡眠的活动(他们称为“旨在冷却的治愈行为”)上。不过现在它变成了我自己的东西。不属于任何人,只属于我自己。我可以随心所欲地使用那时间。不再受任何人干扰,不再有人提出任何要求。 也许有人说,这从生物学的角度来看不正常。也许言之有理。也许有朝一日我必须偿还这笔持续的不正常生活的赊账。或许人生今后会把被扩大的部分——也就是我预支的部分——索要回去,谋求时间的收支平衡。这只是毫无根据的推论,可是也没有根据否定它,我觉得在逻辑上似乎也讲得通。 但老实说,我觉得这种事情根本无所谓。若由于阴差阳错不得不早死,我也没有异议。就让推论按它自己的路去走好了。至少现在我在扩大自己的人生。这是一桩妙不可言的事。此中有自己在享受人生的真实感。我没有被消费。至少我尚未被消费的那一部分存在于此。所谓活着,指的就是这么一回事。 确认丈夫已睡熟,我坐在起居室的沙发上,独自一人喝着白兰地,摊开书。我花了第一个星期把《安娜·卡列尼娜》一连读了三遍。越读越有新发现。这部鸿篇巨制充满形形色色的谜团和暗示。就像暗藏机关的箱子,大世界里有小世界,小世界里还有更小的世界。这些世界错综复杂地形成一个宇宙,始终在那里等待读者发现。此前我仅仅理解其中很小一部分。可是如今我能清醒地看透并理解托尔斯泰这位作家在此想阐述什么,希望读者读取什么,寓意如何有机地结晶为小说,小说中哪些东西最终又凌驾于作者之上。 不管怎么聚精会神我都不累。《安娜·卡列尼娜》读够了,我又读起了陀思妥耶夫斯基。令我心仪的是十九世纪俄国的长篇大作。百读不厌。无论怎样聚精会神都不觉得疲倦。无论多么难懂的地方都能毫不费力地理解。就如同唱针划过唱片的声槽,我的手指能清清楚楚划过故事的细节,并深深为之感动。 这才是本来的我应有的姿态,我想。重要的是专注力,我这么想道。没有专注力的人生,就仿佛大睁着双眼却什么也看不见。 不久白兰地喝光。我差不多喝掉了整整一瓶白兰地。我去高级食品店买来一瓶相同的人头马干邑。顺便又买了一瓶红葡萄酒,还买了巧克力和曲奇。又去另一家店里买来水晶白兰地酒杯。 有时正看着书,情绪会变得十分亢奋。我就中断阅读在房间里活动身体。做做柔软体操,要不就在屋里兜圈子。为了让心绪宁静下来,还深夜出去漫步。我换好衣服,从停车场把思迪开出去,漫无目的地在附近兜风。有时走进通宵营业的家庭餐馆喝咖啡,但万一遇到什么人会有麻烦,所以大多一直坐在车子里。把车停在看上去不像有危险的地方沉思。要不就开车去港口看船。 有一次被警官盯上,受到了盘问。我把车停在码头近旁的街灯下,眺望着轮船的灯光,打开广播听音乐。警官咯哒咯哒地敲击车窗。深夜两点半。我摇下车窗。是个年轻英俊的警官,说话也很客气。睡不着觉,我向警官解释道。他要我出示驾照,我便拿给他看。警官拿着查看了一会儿,说上个月这里发生过命案。一对年轻情侣遭到三名男子袭击,男人被杀死,女人被强奸。这桩血案我记得听说过,便点点头。所以深更半夜最好别在这一带闲逛,他说。谢谢,我这就走,我说道。拿回驾照后,我开动汽车。 不过别人跟我搭话只有这么一次。我未曾遭遇任何人的干扰,在深夜的街头彷徨一两个小时。然后把车子开进公寓的停车场,停在丈夫那沉睡于黑暗中的米色蓝鸟车旁边。听着引擎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冷却下去。当声音消失后,我下车,上楼回家。 回到家里,首先走进卧室,确认丈夫是否还在安睡。丈夫每次都肯定酣睡不醒。然后我再去孩子的房间瞧瞧。孩子同样也在深深酣眠。他们一无所知,深信世界毫无变化照常运转。其实并非如此。世界正在他们并不知晓的地方发生变化,直至无可挽回。 有一次在深夜里,我定定地盯着丈夫酣睡中的脸好一会儿。因为卧室里咣当一声,我慌忙跑去一看,原来是闹钟掉到地板上。大概是丈夫在睡梦中舞动手臂,将闹钟碰落下去。然而丈夫像什么都不曾发生似的安然熟睡。哎呀,到底发生什么这人才会睁眼醒来?我捡起闹钟,放回枕畔,又抱着胳膊仔细端详丈夫的脸庞。回想起来,我许久不曾端详丈夫的睡容了。 刚结婚时我常常毫无意义地端详这张睡脸。并且暗想,只要这个人这般安然熟睡,就意味着我平安无事享受着呵护。 然而曾几何时,我不再这么做了。是何时开始的呢?大概是那次因为给孩子取名,我跟丈夫的母亲发生了争执。丈夫的母亲加入了宗教团体,从那里“请”回一个名字。忘记那是什么名字了,但总之我可无意“请”那种玩意儿。为此我头一次和婆婆争吵。是相当激烈的争吵。可是丈夫不发一言。他不站在哪一边,只是一个劲地在一旁劝架。 我猜大概就是在那次,我失去了享受丈夫呵护的真实感。是的,丈夫没有保护我。我大感愤慨。对丈夫甚至比对婆婆还愤慨。这当然是以前的事了,我和婆婆事后很快就重归于好。儿子的名字由我自己取。跟丈夫也很快和好如初。 但我猜想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,不知不觉地,我不再端详丈夫的睡颜了。 我一动不动站在那里,凝视他的睡脸。一只赤裸的脚以奇妙的角度从被子一侧伸出来。简直让人以为是别人的脚。大脚硬邦邦的。嘴巴半张着,下唇松松垮垮垂向下方,鼻翼不时像忽然想起来似的猛然一颤。眼睛下面的黑痣大得异样,显得猥琐。眼睛闭得也有些缺乏风度。眼睑松弛,望去像个退色的肉盖子。睡得简直像个傻瓜,我心想。睡得简直像个傻瓜。这人睡觉时脸怎么这样难看?不管怎么说都太过分了。从前可不是这样。刚结婚那阵子,这张脸显得更加神气。同样是熟睡,睡容也没像这般邋遢。 我试着回忆丈夫从前的睡颜是什么模样。但怎么努力也想不起来,只能想起那张睡脸绝非这般邋遢。或许这仅仅是我的一厢情愿。或许他从前也是这样一副睡容。或许只是我的移情作用。若是我的母亲,她一定会这么说。你这个人,结婚后还钟情于对方,至多也就两三年。这是她的口头禅。 但我明白并非如此。不错,丈夫是变得丑陋了。脸庞失去了张力。这大概就是所谓上年纪。丈夫上了年纪,并且倦容历历。生活磨蚀了他。从今以后,他无疑将变得更加丑陋。 我喟然长叹。一声深而重的叹息。丈夫自然纹丝不动。他不会因为一声叹息从睡梦中醒来。 我走出卧房,返回起居室。继续喝白兰地,看书。然而心有所忧。我放下书,走向孩子的卧室。打开门,借着走廊的灯光凝望片刻孩子的睡颜。孩子面容光洁,正在熟睡。当然与丈夫很不一样。他还是个孩子。肌肤光滑柔润,全无猥琐之处。他身上有尚未受到玷污和伤害的宝贵东西。 然而某种东西触动了我的神经。还是头一次在孩子身上有这种感受。孩子身上到底有什么东西触动了我的神经?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,再次抱起双臂。我当然爱儿子。打心底爱。然而那里的确有什么东西,此时此刻令我心烦意乱。 我摇摇头。 我闭了一会儿眼睛,再度睁眼注视孩子的睡颜。于是明白是什么令我心烦意乱。儿子与父亲的睡颜一个模样。而且那张脸与婆婆的脸一模一样。血统中的顽固、自我满足——我厌恶丈夫家族中那种类似傲慢的东西。的确,丈夫待我很好。既温柔,又细心体贴。从不拈花惹草,始终热心工作。为人认真诚恳,对谁都真诚以待,和蔼可亲。我的朋友众口一词,说这么好的人哪儿都找不到。我也觉得他无懈可击。但就是这无懈可击屡屡令我心神焦躁。在这“无懈可击”里,似乎有一种不容想象力介入其中的、异样的拘谨之处。 而且此刻,儿子酣然安睡,脸上正浮出相同的表情。 我再次摇头。一连猛摇好几下。这孩子长大以后,只怕不会理解我的心情,就像丈夫现在几乎毫不理解我的心情一样。 我无疑疼爱儿子,但预感到恐怕有朝一日,自己将无法如此真诚地疼爱这个儿子。这不该是为人母者的念头。世上的母亲大概都不会生出这样的念头。但我心里明白,我只怕会在某一刻忽然变得轻蔑这孩子。望着这孩子的睡容,这一点就像洪水疾速退去露出地面般明晰。 这念头令我悲哀。我关上孩子房间的门,关掉走廊的灯。然后坐在起居室的沙发上打开书。可是读了几页又合上了。我看看钟。马上就要三点了。 我开始琢磨,自打睡不着觉以来,今天是第几天了?第一次彻夜不眠是上上周的周二。那就是说今天是第十七天。十七天之间,我不曾合眼。十七个白天,十七个黑夜。好长好长的时间。如今我甚至想不起睡眠这玩意儿是怎么一回事。 我试着闭上眼睛,唤起睡眠的感觉。然而那里只有清醒的黑暗。清醒的黑暗——这让我想起死。 我会就这么死掉吗?我暗忖。 我迄今为止,是将睡眠理解作所谓死的原型。就是说,我将死想象成位于睡眠延长线上的东西。所谓死,总的说来就是比普通睡眠远为深重的无意识的睡眠——是永远的休息,是灯灭转暗。我一直这么以为。 但很可能并非如此,我忽然想。所谓死,很可能是和睡眠之类性质截然不同的状况,它也许就是此时此刻我眼前看到的深邃无涯的清醒的黑暗。所谓死,也许就是在这种黑暗中保持永恒的清醒。 若是这样,未免太过分,我想。假定死不是休息,那我们这充满疲惫的不完整的人生究竟还有何种拯救?不过归根结底,死是什么谁都搞不清楚。谁曾真正亲眼见过死?谁都不曾。亲眼见过死的人,已然死去了。活着的人都不知道死是什么。只能推测而已。不论是怎样一种推测,说到底不过是推测罢了。什么死应当是休息,这种看法甚至连歪理都谈不上。只有等死了之后才能明白。它可以是任何一种东西。 如此一想,我忽然被剧烈的恐怖袭扰,顿觉毛骨悚然,身体发僵。我的眼睛仍然紧紧地闭着。我无法睁开它们了。我直直盯着眼前矗立的厚实的黑暗。黑暗就像宇宙本身一般深邃、无可救药。我孤苦伶仃。我集中意识,把它放大。觉得只要愿意,就能一直看透宇宙内部,然而有意不去看。为时尚早,我心想。 如果所谓死就是这样一种东西,我该怎么办才好?假如所谓死,就是这样永远清醒着,一味盯着无底的黑暗? 我终于睁开眼,一口喝下杯里剩的白兰地。 6 我脱掉睡衣穿上蓝牛仔裤,T恤衫外面套上游艇夹克。再把头发扎成一束塞进夹克,戴上丈夫的网球帽。对着镜子一看,很像男孩子。这样就行。然后我穿上运动鞋,下到地下停车场。 我坐进思迪,发动一会儿引擎,竖起耳朵聆听。与平时相同的引擎声。双手放在方向盘上,做几次深呼吸。随后将变速杆拉到低挡,驶出公寓。车子行驶得似乎比平时轻快,简直就像在冰面上滑行。我小心翼翼地换挡,穿过街市,驶上通向港口的干线公路。 尽管凌晨三点已过,公路上行驶的车辆却不少。巨大的长途货运卡车让路面颤抖,自西向东川流不息。他们是不睡觉的。为了提高运输效率,白日里睡觉,深夜里干活。 若是我,昼夜都能干活,我想。因为我不需要睡觉。 的确,从生物学的角度来看,这也许是不自然的状态。可到底又有谁了解自然?什么东西在生物学上是自然的,说到底不过是基于经验的推论。而我处在超越这种推论的地点。比方说,将我看作人类飞跃性进化的先验标本如何?不眠的女人。意识的扩大。 我只得一笑。 进化的先验标本。 我听着广播,驱车驶到港口。我想听古典音乐,然而找不到深夜里播送古典音乐的电台。不管调到哪家电台,播放出来的都是日语摇滚乐。黏糊糊甜得腻人的情歌。没办法,我只得侧耳听着。那让我感到好像来到了遥远的地方。我离莫扎特和海顿都十分遥远。 我把车子停在公园里用白线划分的宽广停车场,关掉引擎。挑选的是四面开阔、路灯下最最明亮的地方。停车场里此外只停着一辆汽车。是年轻人喜欢开的那种车子。白色双门双座跑车。年代久远的老式车。大概是一对恋人吧。说不定没钱住宾馆,便在车厢里边干好事。我为了避免麻烦,把帽子扣得深深的,不让别人认出是个女人。并再次确认车门已经锁好。 朦朦胧胧地眺望四周的风景,我陡然回想起大学一年级与男朋友开车兜风,在车子里相互爱抚的情形。半途他怎么也忍不住,要我让他插进去。可是我说不行。我不愿让任何东西进入自己的身体。我双手放在方向盘上,边听音乐边试着回忆当时的情形,但怎么也想不起那个男朋友的长相。觉得一切都像是遥远的往昔发生的事。 我感到睡不着之前的记忆,仿佛正不断加速离我而去。那是一种非常奇怪的心情。我觉得每天夜晚到来就沉沉入睡那个时期的自己,似乎不是真正的自己,那个时候的记忆不是自己真正的记忆。人就是这样变化的啊,我想。然而其他人都看不到这样的变化。谁都发现不了。只有我自己知道。不管怎么解释,他们恐怕都不相信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。就算相信了,恐怕也绝对无法理解我是如何感受的。甚至不愿去理解。大概只会把我告诉他们的事情当作对自己的推论世界的威胁。 然而我的的确确在发生变化。 到底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待了多久,我不清楚。我就这么把双手放在方向盘上,紧闭着双眼,眺望无眠的黑暗。 感觉到人的动静,我醒过神来。我睁开双眼环视四周。有人站在车子外边,试图拉开车门。可是车门当然紧锁着。车子两侧能看见人影。右门边和左门边。看不见脸,也不知穿的什么衣服。只见两个黑影站在那里。 被两个黑影夹在中间,我的思迪让人觉得非常小。小得就像只蛋糕盒子。感觉车身在左右摇晃。咚咚咚,右侧玻璃窗被拳头敲击。但我明白他们不是警察。警察不会那样敲车窗,也不会摇晃车子。我倒吸一口凉气。该怎么办?我心慌意乱,知道腋下汗出如浆。得发动车子,我心想。车钥匙,得转动车钥匙。我伸手抓住钥匙向右转动。听得见马达回转的声音。 然而引擎没有点火。 我的手指哆哆嗦嗦抖个不停。闭上眼睛试着再次转动车钥匙。可仍旧不行。只听见抓挠坚硬墙壁似的声音在同一个地方绕来绕去。而男人们——那两个影子不断摇撼我的车子。摇摆变得越来越剧烈。他们打算将车子掀翻。 出岔子了。我心想。得静下心来思考。静下心来、慢慢地、思考。出岔子了。 出岔子了。 但是,我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岔子。脑海里充塞着浓密的黑暗。它已经不会把我带往任何地方。手仍旧哆哆嗦嗦抖个不停。我拔出车钥匙,试着再次插进去。手指颤抖,无法把钥匙插进孔里。钥匙掉到了地上。我弯下身试图捡起来。然而捡不到。因为车身被摇得左摆右晃。弯身时,我的脑袋重重撞到方向盘上。 我心灰意冷,靠在座椅上双手掩面,然后哭了。我只能哭。泪如泉涌。我孤身一人,被关在这小铁箱里,无处可逃。现在是黑夜最深沉的时刻,男人们仍在摇撼我的汽车。他们要把我的车掀翻。 后记 我写《眠》(《眠り》,此次标题改为《ねむり》)这篇稍稍偏长的短篇小说,是在一九八九年的春天。 当时的情形,我至今记忆犹新。有很长一段时间,我写不出小说。表达得更准确一点,就是我怎么也没有心思写小说。究其原因有诸多种种,说得笼统一点,大概是因为当时的我在好些方面处于严峻的境遇。无论是作为小说家还是作为个人,都接连不断发生各种令人烦心的事。我刚刚迎来四十岁,大约就年龄而言也恰好处于这类烦心事频频从天而降的时期。虽说《挪威的森林》和《舞!舞!舞!>两部长篇小说刚刚大获成功,可是连我自己都知道,心,变得僵硬而冷漠。 那一时期我在罗马城靠近梵蒂冈的公寓里居住。在日照并不太好的窗前摆上桌子,一边眺望着外边繁华热闹的大街一边工作。几乎没有什么社交,只有我们夫妻二人默默度日。因为无心写小说,前一年的秋天花了一个月时间,和摄影师驱车去希腊与土耳其旅行了一圈,写了本游记。旅行相当艰辛,我是又黑又瘦地回到了罗马。在那里越过一冬,不久春天再度到来。记得在那期间,我一直都在孜孜不倦地做翻译工作。 然而随着春天到来,户外的光线渐渐变得明亮,我能感觉心中迄今冻得僵硬的东西,一点点地开始变软、融化。我在案前落座,打开文字处理机的电源,开始写起睽违已久的小说来。于是仿佛倾吐积蓄已久的东西,我几乎一气呵成地写出《眠》和《电视人》。这两部作品在我心里是两件套。我记得不太清楚,好像先写的是《眠》。 如今重新读来,与我一贯的短篇小说相比,这两部作品都让人觉得稍显亢奋。恐怕是我当时心境的反映吧。但总而言之,我就是借助这两个短篇,得以成功地重新返回小说家的跑道。在这层意义上,它们是深深珍藏在我心底的作品,于我而言也是值得纪念的作品。每当想起这两部作品,春天罗马街市的光景便会在我的脑海里苏醒过来。人们大着嗓门比手画脚站着聊天,汽车转来转去寻找可以停车的空隙,鲜花店前满溢着艳丽的色彩。好啦,今后还得设法混下去,我想。 《眠》和《电视人》被《纽约客》翻译发表,声誉还不算坏。对于重新出发来讲,似乎不妨说是个好兆头。 给这《眠》配上插图推出单行本的,是我在德国的出版商杜蒙出版社。最初听说这个企划,我还有点困惑,心想天知道会弄成什么样子,可是印出来——看我当时碰巧在维也纳,从堆在书店里的新书中拿起来一本——一下子就喜欢上了。图画非常新颖,装帧也很好看。杜蒙公司原来就是出版美术图书的,很擅长制作这样的书。我心想能不能在日本也以相同形式出版?如今梦想成真,我非常高兴。 而且我又想,既然推出新版本,正好借此良机把这个短篇小说润润色。不是大幅改写内容,而是对文章来个“升级换代”。我常对短篇小说干这样的事。长篇小说我绝不着手修改(这么做会导致均衡的崩溃),而短篇小说往往有从现下出发加以改写的余地。雷蒙德·卡佛也做过相同的事。从前的老版本原样保存,同时再制造出新的版本。这也是作家对自身进行的磨炼。恐怕会有人说“还是原来的更好”,我却想在时隔二十一年之后,追求另外一种可能性。敬请谅解。 基于上述理由,为了与原来的版本区别,将这部作品的题目改为《ねむり》。 村上春树 2010年9月24日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 声明:本书为八零电子书(txt80.com)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,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,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。